在鞍山的层峦叠嶂间,藏着一处被时光反复摩挲的秘境——岫岩,人们多因“玉乡”之名而趋之若鹜,视其为一座巨大的宝玉仓库,当脚步真正踏入这片土地,当目光越过琳琅的玉市与喧嚣的矿坑,便会发现,岫岩的魂魄,远不止于一块温润的石头,它更像一位静默的史官,以山河为卷,以玉脉为墨,记录着一部关于大地呼吸、文明流转与生命韧性的磅礴史诗。

岫岩的呼吸,首先是一种地质纪年的深沉吐纳,这里的山峦,并非陡然崛起的峻峭,而是带着一种古老的、近乎疲惫的圆润轮廓,那是亿万年来风雨耐心雕琢的痕迹,地层深处,那条蜿蜒的玉脉,并非冰冷的矿物沉积,而是地球心脏一次剧烈悸动后,凝结成的永恒脉象,遥想远古,岩浆奔涌,元素在高温高压下重新缔约,方成就了这“中华第一玉”的温泽内蕴,穿行于清凉山幽邃的峡谷,或驻足于药山缥缈的云海之巅,你仿佛能听见来自震旦纪、寒武纪的古老回响,那被溪水冲刷得光滑如玉的河床巨石,是时间本身的形态;那悬崖断面一层层清晰的沉积纹理,便是大地写下的、无人能全识的天书,这里的每一阵风过林梢,每一滴雨落岩隙,似乎都在重复着那个贯穿亘古的节奏——一种缓慢而坚定的、属于行星自身的生长与呼吸。

而这大地之息,一旦与人类的体温相接,便被赋予了文明的灵韵,五千余年前的先民,在红山文化的晨曦中,率先触碰到了这种呼吸,他们俯身拾起这“山岳之精”,以敬畏之心,琢成祭祀天地的礼器、象征权力的图腾,那一件件朴拙而神秘的玉猪龙、勾云形佩,何尝不是先民试图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信物?他们将自身对宇宙的懵懂追问、对生命的炽热祈愿,都灌注于这坚硬的石中,及至封建王朝,岫岩玉更成为庙堂与江湖共同的珍宠,它既能雕作帝王的玺印,承载江山之重;也能化作文人案头的清供,滋养林泉之志;更能成为寻常百姓腕间指上一抹平安的慰藉,从肃穆的礼器到温雅的玩赏,再到民俗的寄托,玉的形态随着文明的步履而演变,但其内核,始终是中国人“以玉比德”的精神投射——将仁、义、智、勇、洁的品格,物化于这天地所钟的灵石之中,岫岩,便是这尊精神熔炉最古老的窑口之一。
最深沉的呼吸,往往蕴藏于静默的承受与复苏之中,近代以来,岫岩玉经历了被疯狂攫取的“呼吸急促”时代,无节制的开采,曾让群山疮痍,玉脉呻吟,那不仅是资源的枯竭预警,更似一段文明与自然对话中刺耳的杂音,但岫岩的厚重,正在于此,它未曾真正死去,而是在阵痛中学习调息,政策如绷带,抚平着山体的创伤;理念如新氧,催生着产业的转型,矿区复绿,伤痕斑驳的山坡上,新生的草木正进行着最倔强的光合作用;匠心复苏,年轻的玉雕师们不再仅仅追求材料的硕大与价值的昂贵,而是尝试用当代的审美语言,与玉石深处的古老灵魂对话,创作出兼具传统韵味与现代感的作品,这从“掠夺索取”到“共生守护”的转变,恰似一场深长的呼吸调整,从短促的喘息,归于绵长而可持续的吐纳,这呼吸里,有反思的沉重,更有新生的轻盈。
离开岫岩时,暮色四合,远山如黛,手中或许无一玉,但胸中却仿佛被那山川的灵气充盈,岫岩之美,终究不在囊中收获一块何等价值的宝玉,而在于它让你听见——听见大地亿万斯年沉稳的脉搏,听见文明五千余载不绝的弦歌,更听见一个古老地方在时代浪潮中,那艰难却从未止息的、寻求平衡与永续的深沉呼吸,这呼吸,才是岫岩馈赠给这个世界,最浑厚、最不朽的玉魄灵音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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