饿鬼在哪里？这问题乍听荒诞，却似一枚冰冷的银针，猝不及防地刺入时代的皮囊之下，我们总以为，那青面獠牙、腹大如鼓、喉细如针的“饿鬼”，早已被锁进《法苑珠林》的故纸堆，或是敦煌壁画那褪了色的地狱变相图里，若我们肯稍稍移开凝视“饱足”的视线，便会惊觉，饿鬼从未远离，他们不在幽冥，而在光天化日的人间；他们并非异类，或许，正是我们自身在某一时刻的倒影。 真正的饿鬼，首先盘踞在人的“皮囊”之内，那是一种生理的、却更是一种精神的极度匮乏，古人笔下的饿鬼，所求不止于饮食，佛经有载，饿鬼道众生，见清水为脓血，睹佳肴成火炭，永受求不得之苦，这哪里是外境的描摹，分明是内心焦灼的绝妙隐喻，今时今日，我们吞咽着过剩的卡路里，精神却可能在一片信息的荒漠里饥渴至死，我们追逐流量、点赞、消费符号，如同饿鬼追逐幻影般的饮食，咽下的是无尽的空虚，而非滋养，手机屏幕的冷光，映照着一张张贪婪汲取却又永远无法饱足的脸——那正是现代饿鬼的众生相，我们的喉咙，是否也在无形中被某种时代的“针”所扼住，使得任何真实的滋味、深刻的体验，都无法顺畅抵达心灵的“腹地”？ 进而观之，饿鬼更蛰伏于共同体的“记忆”褶皱之中，一个民族、一片土地，若曾经历过真正的饥馑年代，饿”的鬼魂便会长久地游荡在集体无意识里，它化作对粮食近乎神性的敬畏，也化作对匮乏深入骨髓的恐惧，在祖辈的故事里，在“忙时吃干，闲时吃稀”的朴素训诫里，在见到食物浪费时那一声无言的叹息里，饿鬼的阴影依稀可辨，它塑造了我们的一部分文化性格：节俭至吝啬，囤积以备荒，对“有余”有着近乎病理性的追求，这记忆的鬼魂，是一种保护，亦可能是一种诅咒，让人们在物质已丰的今日，依然无法全然摆脱那种“饿”的紧张感，在饱足中预支着对匮乏的焦虑。 更甚者，饿鬼被精明的时代所“征用”，异化为驱动消费社会的“永动引擎”，广告工业便深谙此道，它不再满足于展示商品，而是孜孜不倦地为我们“创造饥饿”——对于更美、更年轻、更成功、更与众不同的饥饿，它告诉我们，你缺少这一支口红、这一款新车、这一次旅行，你的人生便不完整，我们陷入一种循环：因感到匮乏而消费，消费后旋即陷入新的、被制造出的匮乏，我们如同踏上仓鼠滚轮，在“欲望—满足—新欲望”的循环中疲于奔命，成了为消费而生的、温顺的饿鬼，这个时代的饿鬼，喉中细针已被巧妙隐藏，取而代之的是一根输送欲望的软管，它不阻止吞咽，却让你永远尝不到“饱”的滋味。 饿鬼究竟哪里有？它不在他处，当我们无法辨别真实的生命需求与被植入的虚假欲望，饿鬼便在我们心中，当我们遗忘了苦难的历史与手中的丰盈从何而来，饿鬼便在我们的记忆里，当我们沉迷于追逐幻影而忽略了阳光、空气、爱与思想的真实滋养，饿鬼便在我们的生活里，它并非可怖的外在怪物，而是内在于现代性的一种精神症候，是“丰裕社会”最为悖论的阴影。 驱赶这无处不在的饿鬼，或无需钟馗的宝剑，亦不必高僧的咒语，或许，始于一刻沉默的自省：审视我们的渴望，何为天然，何为灌输？追溯我们的恐惧，来自真实，还是来自幻影？珍惜我们碗中的粒米，亦珍惜心中那片不被消费主义染指的宁静，当我们学会以真实的生命体验去充盈自己，而非用无尽的符号去填塞虚空时，当我们能在奔流不息的欲望之河中，为自己打下一根名为“知止”的界桩时，喉中那根无形的细针,或许才会悄然消融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