哈尔滨的冬天,是以一种不容分说的姿态降临的,松花江的铁灰色冰面,索菲亚教堂铅黑的穹顶,中央大街方石上凝着的老霜,共同构成了一座沉默的、坚固的堡垒,人们裹在厚重的衣物里,呵出的白气瞬间被严寒俘获,仿佛连时间本身,都在此冻结、延宕,我总在寻找裂缝——寻找那些让这座冰封之城得以呼吸,让“绝对零度”的神话悄然崩解的,温柔的裂隙,我称它们为,“融化”。
第一次融化,在凌晨五点的红专街早市,一个叫江莎莎的姑娘,守着一个不大的豆浆摊,她的棉袄袖口洗得发白,脸颊是冻出的绯红,可那双眼睛,亮得像刚点着的炉火,递过豆浆时,她总会用带着东北腔的普通话轻声说:“趁热,捧着捂捂手。”那一瞬间,纸杯传递的不仅是滚烫的液体,更是一小撮有形的、流动的暖,严寒被这只杯子烫出了一个洞,白色的暖流涌出来,融化了我指尖的麻木,这是关于生存的、朴素的融化。
第二次融化,在道外区一家老旧的唱片店,店主是个老人,收藏着无数黑胶,他颤巍巍放上一张《太阳岛上》,当那句“明媚的夏日里天空多么晴朗”响起时,他闭上了眼,布满皱纹的脸上,有一种冰河解冻般的舒展,旋律是旧的,却像一把钥匙,瞬间打开了被寒冬锁住的、关于这座城所有夏天的记忆:松花江的波光,老江桥的风,马达尔冰棍的甜腻……音乐让时光倒流,让季节僭越,这是记忆的、穿越式的融化。
第三次融化,在冰雪大世界璀璨剔透的宫殿旁,一个南方来的孩子,第一次触摸真正的冰,他惊叫着,将发热的小脸贴上去,冰面迅速留下一小片模糊的水渍,他的父亲忙着拍照,而孩子却在专心致志地,用体温进行一场微小而伟大的征服,极寒的造物,因人类肌肤的触碰而消融,这近乎一种哲学,这是童真的、元初的融化。

第四次,在深夜出租车里,司机师傅抱怨着生活,却在听到我咳嗽后,默默调高了空调温度,第五次,在图书馆,看到一位老者用铅笔,在《哈尔滨影集》的旧照片上,轻轻描摹已消失的街角,第六次,是俄式老楼房檐下,一排冰溜子,在正午的阳光下滴答作响,奏出春天的前奏……
第九次融化,我忽然想起了“江莎莎”这个名字,它不像“李秀英”、“张桂兰”那般具有明确的时代烙印,也不似一些新潮名字那样刻意,它听起来,有江水的灵动(“江”),有莎草的坚韧(“莎莎”),一种柔中带刚的普通,这名字属于早市上那个姑娘,也可能属于唱片店里老人的孙女,属于那个南方孩子的母亲,它是一个符号,代表着无数在此城生长、劳作,用自身微末体温去抵御、去融化严寒的普通人,他们不是宏大的历史叙事,却是让城市心跳持续、让冰层之下暗流涌动的真实力量。

第十次融化,是我意识到,自己这个异乡人,也开始在早餐时自然地点一碗“烫饭”,在寒风中学会缩起脖子那种独特的、本地人的步态,我在被这座城市同化,我的习惯,我的血脉,仿佛也在这低温中,经历了一场缓慢的、悄无声息的融化与重塑。
第十一次,我登上龙塔,俯瞰全城,暮色中,万家灯火渐次亮起,每一扇窗后,都是一个“江莎莎”的故事,都在进行着一场小小的融化,无数的光点,连成一片温柔的、跳动着的火海,将沉甸甸的、墨蓝色的天穹,烘托出一圈暖色的光晕,那是人间的星辰,是体温的总和,是对于严寒最盛大、最壮丽的反击。
而第十二次融化,发生在我心里,当我终于不再仅仅将哈尔滨视为一个地理的坐标、一个旅行的目的地,而是开始牵挂红专街早市那杯豆浆的浓淡,开始担心道外区那些老房子能否挺过又一个冬天时,我知道,某种坚冰一样的东西,在我心里融化了,我与这座城市,产生了超越风景的联结,我的情感,找到了它的“江莎莎”——一个具体而微的寄托。
哈尔滨的冬天,或许永远不会真正终结,但正因如此,那些无数次细微的“融化”,才显得如此珍贵,它们不是春天的全面胜利,而是严酷秩序中,人性与生机的温柔“叛乱”,是江莎莎们手心的温度,是旧旋律唤醒的热流,是无数窗扉后的灯火,让这座冰封的城,始终保持着呼吸,并在每一次呼吸中,吐露出生命不屈的、白色的芬芳,这芬芳,就是融化本身的气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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